来源:家长学院  作者:安徒生


 

  许多年、许多年过去了。
 

  鼠疫在哥本哈根流行着,那是一七一一年的事情④。丹麦的皇后回到她德国的娘家去;国王离开这王国的首都。任何人,只要有机会,都赶快走开。甚至那些得到膳宿免费的学生,也在想办法离开这个城市。他们之中有一位──最后一位──还住在勒根生附近的所谓波尔其专科学校里。他现在也要走了。这是清晨两点钟的事情。他背着一个背包动身──里面装的书籍和稿纸要比衣服多得多。
 

  城上覆着一层粘湿的雾。他所走过的街上没有一个人。许多门上都画着十字,表明屋里不是有鼠疫,就是人死光了。在那条弯弯曲曲的、比较宽阔的屠夫街上

──那时从圆塔通到王宫的那条街就叫这个名字──也看不见一个人。一辆货车正在旁边经过。车夫挥着鞭子,马儿连蹦带跳地驰着。车上装着的全是尸体。这位年轻的学生把双手蒙在脸上,闻着他放在一个铜匣子里吸有强烈酒精的一块海绵。
 

  从街上一个酒馆里飘来一阵嘈杂的歌声和不愉快的笑声。这是通夜喝酒的那些人发出来的。他们想要忘记这种现实:鼠疫就站在他们门口,而且还想要送他们到货车上去陪伴那些尸体呢。这位学生向御河桥那个方向走去。这儿停着一两条小船,其中有一只正要起锚,打算离开这个鼠疫流行的城市。
 

  “假如上帝要保留我们的生命,而我们又遇见顺风的话,我们就向法尔斯特⑤附近的格龙松得开去。”船主说,同时问这位想一同去的学生叫什么名字。
 

  “路得维格·荷尔堡。”学生说。那时这个名字跟别的名字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;现在它却是丹麦的一个最骄傲的名字。那时他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青年学生罢了。
 

  船在王宫旁边开过去了。当它来到大海的时候,天还没有亮。一阵轻微的风吹起来了,帆鼓了起来,这位青年学生面对着风坐着,同时也慢慢地睡过去了,而这并不是一件太聪明的事情。
 

  第三天早晨,船已经停在法尔斯特面前了。
 

  “你能不能介绍这里一个什么人给我,使我可以住得经济一点?”荷尔堡问船长。
 

  “我想你最好跟波尔胡斯的那个摆渡的女人住在一起,”他说。“如果你想客气一点,你可以把她称为苏伦·苏伦生·莫勒尔妈妈!不过,如果你对她太客气了,她很可能变得非常粗暴的!她的丈夫因为犯罪已经被关起来了。她亲自撑那条渡船。她的拳头可不小呢!”
 

  学生提起了背包,径直向摆渡人的屋子走去。门并没有锁。他把门闩一掀,就走进一个铺有方砖地的房间里去。这里最主要的家具是一条宽包了皮的板凳,凳子上系着一只白母鸡,旁边围着一群小鸡。它们把一碗水盆踩翻了,弄得水流到一地。这里什么人也没有,隔壁房子里也没有人,只有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孩。渡船开回的时候,里面只装着一个人──是男是女还不大容易说。这人穿着一件宽大的大衣,头上还戴着一顶像兜囊的帽子。渡船靠岸了。
 

  从船上下来的是一个女人;她走进这房间里来。当她直起腰来的时候,外表显得很堂皇,在她乌黑的眉毛下面长有一双骄傲的眼睛。这就是那个摆渡的女人苏伦妈妈。白嘴鸦、乌鸦和穴乌愿意为她取另外一个名字,使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她。
 

  她老是显出一种不快的神情,而且似乎不大喜欢讲话。不过她总算讲了足够的话语,得出一个结论:她答应在哥本哈根的情况没有好转以前,让这学生和她长期住下去,并且可以搭伙食。
 

  经常有一两个正直的公民从附近村镇里来拜访这个渡口的房子。刀具制造匠佛兰得和收税人西魏尔特常常来,他们在这渡口的房子里喝一杯啤酒,同时和这学生聊聊闲天。学生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,他懂得他的所谓“本行”──他能读希腊文和拉丁文,同时懂得许多深奥的东西。
 

  “一个人懂得的东西越少,他的负担就越小!”苏伦妈妈说。
 

  “你的生活真够辛苦!”荷尔堡有一天说。这时她正用咸水洗衣服,同时她还要把一个树根劈碎,当做柴烧。
 

  “这不关你的事!”她回答说。
 

  “你从小就要这样辛苦操作吗?”
 

  “你可以从我的手上看出来!”她说,同时把她一双细小而坚硬、指甲都磨光了的手伸出来。“你有学问,可以看得出来。”
 

  在圣诞节的时候,雪花开始狂暴地飞舞起来。寒气袭来了,风吹得很厉害,就像它带有硫酸,要把把人的脸孔洗一番似的。苏伦妈妈一点也不在乎。她把她的大衣裹在身上,把帽子拉得很低。一到下午,屋子里很早就黑了。她在火上加了些木柴和泥炭,于是她就坐下来补她的袜子──这件工作没有别人可做。在晚上她和这个学生讲的话比白天要多一些:她谈论着关于她丈夫的事情。
 

  “他在无意中打死了得拉格尔的一个船主;因了这件事他得带着链子在霍尔门做三年苦工。他是一个普通的水手。因此法律对他必须执行它的任务。”
 

  “法律对于位置高的人也同样发生效力。”荷尔堡说。
 

  “你以为是这样吗?”苏伦妈妈说,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火炉里的火。不过她马上又开始了:“你听到过开·路克的故事吗?他叫人拆毁了一个教堂。牧师马德斯在讲台对于这件事大为不满,于是他就叫人用链子把马德斯套起来,同时组织一个法庭,判了他砍头的罪──而且马上就执行了。这并不是意外,但开·路克却逍遥法外!”
 

  “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,他有权这样办!”荷尔堡说,“现在我们已经离开那个时代了!”
 

  “你只有叫傻子相信这话!”苏伦妈妈说。
 

  她站起身来,向里屋走去,她的孩子“小丫头”就睡在里面,她拍了她几下,又把她盖好。然后她就替这位学生铺好床。他有皮褥子,但他比她还怕冷,虽然他是在挪威出生的。
 

  新年的早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时节。冰冻一直没有融解,而且仍然冻得很厉害;积雪都冻硬了,人们可以在它上面走路。镇上做礼拜的钟敲起来了,学生荷尔堡穿上他的毛大衣,向城里走去。
 

  白嘴鸦、乌鸦和穴乌在摆渡人的房子上乱飞乱叫;它们的声音弄得人几乎听不见钟声。苏伦妈妈站在门外,用她的黄铜壶盛满了雪,因为她要在火上融化出一点饮水来。她抬头把这群鸟儿望了一下,她有她自己的想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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